梅自寒愕然地看向褚屿。这是褚屿第一次和他主动提起自己的身世,但却是这样一个悲伤的消息。梅自寒甚至无法想象父母有一天要永远离自己而去的场景。他猜想褚屿现在应该很难过,想抱抱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褚屿揉了揉他的头发,和他说:“不用太担心,我其实没有什么感觉。我没有关于他的记忆,他是因生我们而死的。”

    “我从六岁就被送进军校。在那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亲姓甚名谁。我们生活的地方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痕迹,因为公爵大人不允许。”褚屿脸上不由露出讽刺的讥笑,“我到了那时候才听闻弗雷德里克公爵一直被外界视作当代情深不渝的楷模,青年丧妻后便终身不再续娶。真是可笑,抹去所有痕迹,让自己的孩子从小就以为omega父亲从未存在过,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情深。从那之后我和褚岚开始收集他的信息。我们找到的第一张他婚前的照片,是萨图尔努斯军区总医院心胸外科欢迎新同事的入职留念。那时候的他还很年轻,很美,笑起来意气风发。他是末代费朗勋爵的长子,是那个家族里最特别的人。你可能没有听说过,毕竟这个家族现在已经消失了。”

    梅自寒确实没有听说过,也不太明白褚屿口中的所谓“消失”意味着什么。四个世纪前古太阳系人类迁徙至古斯塔夫星系,在宇宙辐射影响下出生的第一代人便是所有古斯塔夫人的先祖。由于各行星所受辐射量不均,初代alpha与omega全都诞生在萨图尔努斯星。据记载,变异后的第一代超分化等级alpha与omega拥有极高纯度的精神力,能够不借助任何外接装置操控机甲与星舰,瓦解军队于千里之外。直到行星防护墙建成后,这样残酷的突变才告一段落。与此同时,古斯塔夫的新秩序也在血腥与杀戮中建立。极少部分的alpha与omega成为统治者,掌控着萨图尔努斯星乃至全星系的大部分资源。然而封闭的系统无法长期维持平衡,上层人规模过小的基因库也难以为继。阶层流动不可避免地发生,越来越多的混血儿出生。直至今日,古斯塔夫星系已经不再有超高纯度精神力的传说。但被赶下神坛的破落贵族不满于现状,渴望重回往日荣光。有的人意图恢复君主制。“但我的外祖家不太一样,”褚屿说,“他们选了一条最反智的道路。他们认为回到旧秩序的方式,是让所谓的超分化等级alpha重新在家族中出生。”

    这是一个延续了数代人的狂热计划,但并不为旁人所认同。现在哪还有多少纯血alpha和omega,到了费朗家族最后几代,近亲通婚逐渐成为他们选择。末代勋爵的原配英年早逝,身后只留下一个omega女儿。但这唯一的女儿没有如常理般继承父亲的爵位,而是在十六岁时成为勋爵的第二任妻子。他们婚后育有三子,omega长子是其中唯一健康的孩子,却未及成年便公开宣布放弃姓氏、脱离家族。其余的两个都有严重的遗传疾病,次子早夭,老勋爵指定幼子为唯一的继承人。但这位天生患有脊髓性肌萎缩症的老来子也没有活过四岁,走在了他前面。自此,费朗勋爵之名就因无人继承而不复存在了。死者已矣,关于末代勋爵为何至死都不认回长子,在萨图尔努斯一直众说纷纭,但始终难有定论。“这也没有那么难理解,”褚屿和梅自寒说,“一个愚昧到期望通过乱伦获得纯正血统的家族,他们甚至相信超分化alpha的血液是蓝色的。而我父亲想学医,并且后来成为了医生。如果他永远留在那里,这个家族不会容许他的选择。”

    重点是这个吗?梅自寒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刷。父娶女这样极端荒谬的事,竟然会真实发生在不过几十年前的萨图尔努斯权贵家族中,并且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接受和认可。看着他的神情,褚屿觉得心软的宝贝又在为自己担忧了。他安抚地吻过梅自寒的侧脸:“别怕,弗雷德里克公爵就算再不喜欢我们,也不希望这一代都选不出一个健康的继承人。我们兄妹三个刚出生就接受过基因筛查和治疗。梅时雨也做过检查,她也没有任何问题,非常健康。”

    之后发生的事,便是为萨图尔努斯人所津津乐道的公爵与夫人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有很多版本,但都有一个相似的开头。在萨图尔努斯陆军的一场军事演习中,当年尚在军校、还未继位的年轻公爵对一位来自军区总医院的战地医生一见钟情。这位年长公爵十岁的omega的温柔美貌俘获了公爵的心,两人迅速坠入爱河,公爵力排众议,不到一年后与他成婚。那场婚礼堪称盛大,其排场达到了公爵所能享有的所有规制上限。一个被没落贵族除名的平民医生自此飞上枝头,再也不必承担终日站在手术台边的辛劳,成为萨图尔努斯最尊贵的omega之一。以至于在婚礼宣誓时,情难自抑的新娘一度泣不成声,让当时的老公爵不得不临时切断电视转播信号。这般鲜花着锦的美满幸福,梅自寒却因提前知道它的结局,而从中感受到一丝吊诡。这样一个聪明果敢的omega,如果在脱离家族后希望通过婚姻重回贵族生活,也不必选择一条最难的道路。萨图尔努斯医科学制漫长,淘汰率极高,期间收入微薄。“你觉得这是真的吗?”褚屿也问道,“他逃离了一座牢笼,难道就是为了走进一座更坚固的牢笼。”

    这对爱侣之间第一道为外人所察觉的裂缝,发生在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高分化等级的alpha与omega十五岁就已性成熟,他们大多在二十岁前后结婚生子,一旦越过三十岁,生育能力便会断崖式下降。而公爵夫人在成婚时就已年满三十三岁。他们的这个孩子得来不易,足足耗去婚后一年的时间。在生产时更是因产程过长胎盘早剥,催产六小时后紧急转为剖腹产。正当所有人以为苦尽甘来,公爵继承人终于平安降生时,新生儿常规检查却又陡生意外。公爵与夫人的三代血亲皆为高分化alpha和omega,他们之间仅可能诞育高分化婴儿。“但是我大哥的精神力连中级都没有达到。医生以为是仪器故障,连试了三台,都是同一个结果。”褚屿说。来自高分化家族的夫妇生下低分化孩子的可能性确实存在,但仅为万分之一。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其概率或许会比万分之一更高一些。梅自寒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心中的猜测不由得脱口而出:“所以公爵怀疑你的omega父亲对他不忠?”

    褚屿冷哼了一声,没有否认。这家专供萨图尔努斯贵族的高级医院为迎接公爵继承人的诞生,提前预备好了全基因组检测设备,一小时内就能完成鉴定。但在产房外守候多时的公爵已失去了继续等待的耐心。“褚岚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恢复了当年被买断删除的照片,”褚屿说道,“记者拍到了公爵从医院后门离开的照片,连标题都已经拟好了,就叫‘小医生喜得麟儿,怒公爵拂袖而去’。他走的时候我的omega父亲还在产房里缝合伤口,他看都没有看我哥一眼。”

    尽管人提前走了,鉴定报告还是如期送到了公爵跟前。公爵夫人已是高龄产夫,这场艰难的生产令他元气大伤,等到休养过后身体恢复如初时,恐怕已无再次生育的可能。虽然分化等级低了点,但褚屹作为继承了公爵血脉的亲生独子,也完全具有承袭爵位的资格。不过这个略带遗憾的状况其实没有存在太久。褚屹还未满一岁,公爵府中又传来喜讯,时年三十五岁的公爵夫人再度有孕,而且怀上了三胞胎。

    梅自寒听得云里雾里。他也生过孩子,但褚屿的叙述中所发生的事,和当年产科医生对他的叮嘱颇有出入。难道omega和beta的体格有这样大的差异?剖腹产会在生殖腔留下瘢痕,产后18个月内不宜再次怀孕,否则瘢痕处过薄的生殖腔壁可能成为孕后期的一大风险,尤其是三胞胎这样的高危妊娠。况且公爵夫人第一胎孕育艰难,在身体尚未复原的情况下,三胞胎怎么会来得这么迅速而又顺利。“因为他打了促排针。”褚屿说,“费朗家族消失了,但是超分化alpha计划并没有。公爵大人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妻子,怎么会容许他只生下一个不合格的产品。”

    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是在郊外的公爵旧宅里度过的。公爵府表示夫人需要远离人群、静养保胎,他因此再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猜疑的种子一旦埋下,这段本就虚伪的关系连惨淡的表面功夫都已无法维持下去。“我父亲死后,公爵遣散了在他身边服务过的所有人。不过两年前,我还是找到了一个曾经在旧宅工作过的女佣。我父亲自怀孕后就不被允许踏出旧宅一步。公爵每隔一段时间来看他一次,两个人的关系已经糟糕到完全不可交流。他过世那天,这个女佣正好当班。”褚屿语气疏离,像是在讲述一个陌生人的故事,“那天公爵来了旧宅一趟,他们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大吵一架,他也像往常一样和佣人们说想一个人静静,然后他回到卧室,给自己注射了大剂量催产药物。”

    “他那时候怀孕七个月,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获得了这么多催产素。他死于生殖腔破裂引发的大出血。我和褚岚一出生就住进重症监护室,我们的弟弟没有活下来。”褚屿依旧面无表情,但梅自寒只觉得他的声音里有眼泪的味道,“这一天不是我们的生日。是他为自己选定的,赴死的日子。”

    “他活了三十六年,他的一生就像个笑话。血统是他的原罪,他宁愿放弃一切也要逃离的,又再次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公爵自然很恨我父亲,他无法接受买来的货物竟然有自己的想法,也连带着不待见我们。而我大哥还要更有意思一点。他始终相信是我们的出生带走了父亲,夺走了他拥有的一切。说得好像我们有能力选择自己的出生。他不敢去憎恨真正造成这一切的人,只敢把矛头指向更弱者。不过公爵对此倒是乐见其成。”说到这个,褚屿的语气里不自觉染上一丝讥笑,“他把我和褚屹送进军校,却放任褚岚去了她意向的政法学院;他把实权分给褚屹和褚岚,又把继承人的空壳交给我。他如此小心翼翼地平衡着天平两端的砝码,无非是想让我们无止尽地争斗下去,直到大的吞并小的,强的杀死弱的。他极其傲慢地认为我们是他手里的一盘棋,却不相信世界上真的存在牢不可破的同盟。被他所鄙弃的棋子,也会有调转枪头摧毁棋局的一天。”

    “毕竟褚岚和我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没有人期待我们的到来,所以生日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不,不是这样的。梅自寒第一次知道褚屿原来是这样看待自己的。环着他的手臂挨着皮肤,相贴之处传来的清晰脉搏,向梅自寒确认着面前人真实存在。自杀的方式有很多种,褚屿的omega父亲即便已经走到了无力求生的那一步,还是选择用最痛苦但最不伤害孩子的方式结束生命。这是一个绝望的父亲能够给予孩子的最后的爱,这如何不是一种期待。“这个世界上有人期待你,也有人爱着你。”梅自寒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的褚屿,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你还存在着,那这一天就是有意义的。这是你在重症监护室里活下去的第一天,是你创造了自己的生命的第一天,所以这一天就是生日。”

    梅自寒的眼睛亮亮的,褚屿从倒映的水光里看见自己的面孔。他这是在哭吗?褚屿不由心神晃荡。原来他在为我心疼。自从长大之后,他早已不再为前尘往事伤怀,只有愤怒才是唯一有意义的攻击性姿态。看着眼前人的眼泪,他的心口终于感受到一丝迟来的钝痛。褚屿毫无章法地咬上梅自寒的嘴唇,抱着他,想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他从来就是身体的一部分。在换气的间隙中,梅自寒听见褚屿问,这一次生日打算送给他什么。梅自寒刚想回答,就被更深地吻了上来。褚屿说:“把你自己送给我,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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